你是否想过,一个人的执念,能有多么强大?
强大到,足以让一位权倾朝野、封疆拜帅的总督,在即将发动一场决定国运的战争前夜,甘愿赌上自己毕生的功业与名望。
公元1875年,清光绪元年。
紫禁城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北前线兰州的八百里加急奏折。奏折的作者,是正以雷霆之势筹备西征大计,准备从沙俄与阿古柏匪帮手中夺回新疆的陕甘总督,左宗棠。
满朝文武,包括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,都以为,这是一封催要粮饷、请求增兵的军报。
然而,当军机大臣们颤抖着双手打开它时,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,如遭雷击。
奏折的内容,并非金戈铁马,而是一个读书人最卑微也最狂妄的请求。
这背后,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惊天秘密?又牵扯出一段长达三十年,足以灼伤一个灵魂的执念?
01
「发往京师,军机处亲启,八百里加急。」
陕甘总督府,森严的签押房内,烛火摇曳,将左宗棠花白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,如同一座孤傲的山峦。
他沙哑的声音,带着湖南人特有的倔强,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艰难地挤出。
桌案上,那封反复修改了七天七夜的奏折,墨迹未干。每一个字,都凝聚了他一生的荣辱与不甘。
门外,是凛冽的西北寒风,卷着黄沙,呼啸着拍打着窗棂。更远处,是兰州大营里磨刀霍霍、枕戈待旦的十万湘军将士,他们的背后,是整个西征计划中涉及的军队、民夫、后勤人员,总数号称四十万之众。
所有人的命运,都系于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一身。
帐内,却是这位铁腕统帅,一生中最凶险、最孤独的一场豪赌。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这封奏折一旦送出,就再无回头之路。它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,他无法预料。它或许会彻底断送他的政治生命,让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;甚至可能让收复新疆这桩他赌上性命的千秋伟业,就此胎死腹中,使他沦为万劫不复的国之罪人。
「大帅,真的……真的要如此吗?朝廷那边,李相国那边……恐怕……」
侍立一旁的,是他最信任的幕僚,时任甘肃布政使的刘典。刘典跟随左宗棠多年,深知其脾性,但此刻,他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颤抖。这是他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敢于对主帅的决定提出质疑。
左宗棠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缓缓起身,走到窗前,推开一条缝隙。冰冷的风瞬间灌入,吹得他须发乱舞。他眯起眼睛,望向遥远的东南方。
那里,是他的故乡湖南,更是他青年时期三次梦碎、三次抱憾而归的伤心之地——北京贡院。
那里,有他一生都无法摆脱、如影随形的心魔。
他摆了摆手,示意刘典不必再说。
「去吧。我左季高一生行事,何曾畏惧过人言?」
语气平淡,却蕴含着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决绝。
刘典默默躬身,接过那封重逾千钧的奏折,转身退下。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大清国的政局,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地震。
02
左宗棠的心魔,要从道光十九年,也就是1839年的那个春天说起。
那一年,27岁的他,第三次站在了北京会试的考场之外。
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,而是誉满三湘的“湖南才子”。在此之前,他与一生挚友胡林翼同在长沙城南书院求学,纵论天下大事,指点江山,意气风发。道光十二年,他中了举人,似乎“金榜题名”只剩下一步之遥。
然而,就是这最后一步,却成了他终生无法跨越的天堑。
道光十五年,他第二次进京,名落孙山。
这一次,道光十九年,他变卖了部分家产,凑足盘缠,带着妻子的殷殷期盼,再次踏上漫漫征途。他与已经中了进士的同乡曾国藩等人结伴而行,一路上,他谈及经世致用之学,从地理、兵法到漕运、盐政,无不洞若观火,见解精辟,连曾国藩都自叹不如。
可科举,考的不是这些。
考场之内,是八股文章的格律,是代圣人立言的迂腐。左宗棠那满腹的雄才大略,在那一方小小的号舍里,显得格格不入。
放榜那日,北京城万人空巷。
他站在人群中,心跳如鼓,紧张地聆听着唱榜官吏用尖锐的嗓音,将一个个幸运儿的名字高声念出。
他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,却唯独没有自己的。
当最后一个名字被念完,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祝贺。那些新科进士们,头戴簪花,身披红绸,脸上洋溢着的是足以照亮一生的荣光。
而左宗棠,被淹没在狂喜的人潮中,如同一座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气力的孤岛。
他看到一些相熟的同乡,在看到他时,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同情,有惋惜,但更多的,是一种微妙的、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
那种眼神,像一根淬了毒的芒刺,深深地扎进了左宗棠那颗无比高傲的心里。
他没有像其他落榜者那样痛哭流涕或怨天尤人。他只是默默地转身,离开了那片不属于他的荣耀之地。
回到客栈,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。
出来后,他做出了一个震惊所有亲友的决定:永不再考!
他愤然写下那副著名的对联: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;读破千卷,神交古人。”以此明志。
随后,他开始潜心研究舆地、兵法之学,将全部精力投入到“经世致用”的学问中。他搜集了当时所有能找到的地图,亲手绘制,对山川、河流、关隘、物产了如指掌。
道光二十九年,已经名满天下的钦差大臣林则徐,因虎门销烟被贬,途经长沙。他指名要见这位“湖南奇才”。
在湘江的一艘小船上,两位忧国忧民的灵魂,进行了一场长达一夜的“湘江夜话”。他们从西北边防,谈到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,从新疆的潜在危机,谈到必须睁眼看世界。林则徐被左宗棠的远见卓识深深震撼,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宝贵资料悉数相赠,并无限感慨地说:“看来西定新疆,舍君莫属。吾垂暮之年,恐不待此日,但国中有君,我可瞑目矣!”
这次会面,被视为一种精神上的传承。
然而,即便有林则徐这样的国之重臣背书,即便他后来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血火中,以一介幕僚之身,运筹帷幄,屡建奇功,从一个无官无职的“师爷”,一路擢升至巡抚、总督,封恪靖伯。
“非进士出身”,这六个字,依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死死地捆缚着他。
在那个讲究“正途出身”的时代,翰林院的词臣、两榜进士的科班官员,构成了帝国官僚体系的顶层与核心。他们看待左宗棠这种军功起家的人,骨子里总带着一丝轻慢。
“湖南骡子”,这个带有几分戏谑又带着几分鄙夷的绰号,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私下流传。
它既是说他性格倔强如骡,又是暗讽他出身“草根”,不懂圣贤文章,只是个“武夫”。
这种无声的鄙视,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搏杀,更加让他感到屈辱和愤怒。
03
1875年的西北边陲,大风如刀,吹彻骨髓。
左宗棠正处在他人生的最高峰,也面临着最严峻的挑战。
他以陕甘总督之职,钦奉谕旨,督办新疆军务,手握西征清军的全部指挥权。
此时的新疆,早已沦陷敌手。匪首阿古柏在中亚浩罕国的支持下,悍然入侵,并建立了所谓的“哲德沙尔汗国”,盘踞南疆;而沙皇俄国则趁火打劫,出兵强占了伊犁地区。
收复新疆,迫在眉睫。
然而,就在左宗棠厉兵秣马,准备出关之际,一场决定大清国运的惊天国策大辩论,在紫禁城内激烈地展开了。
这场辩论,史称“海防”与“塞防”之争。
以手握北洋水师、权势熏天的直隶总督李鸿章为首的“海防派”,向朝廷上了一道影响深远的奏折。
李鸿章认为,如今大清面临的真正威胁,是来自海上的西方列强与东边的日本。新疆乃“不毛之地”,每年为了驻防就要耗费数百万两白银,如今要去收复,更是靡费巨大,只会拖垮本就空虚的国库。
他的结论是:“新疆不复,于肢体之元气无伤;海疆不防,则腹心之大患愈棘。”
他主张,放弃新疆,将有限的国防资源全部用于建设海军,巩固沿海防务。
这番言论,无疑是要从根本上釜底抽薪,让左宗棠的西征大计,彻底化为泡影。
左宗棠闻讯,怒不可遏。
他立刻上奏反驳,痛陈新疆对于国家安全的重要性,提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论断:“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,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!”
他指出,一旦放弃新疆,沙俄势力必将长驱直入,整个蒙古将无险可守,京城也将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。
两派的观点,在朝堂之上激烈碰撞,一时间,支持李鸿章者甚众。因为他的理由很现实:朝廷真的没钱了。
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,一句从京城传来、足以引爆一切的私下议论,通过左宗棠安插在京城的密探渠道,送到了他的案头。
据闻,在一次王公贵胄的宴席上,李鸿章的一位心腹幕僚,在酒酣耳热之际,轻蔑地笑道:
「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湖南骡子,也敢妄谈国之大计?他懂什么叫天下大势,不过是想借着西征,再为自己捞取些军功罢了!」
这句话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左宗棠最坚硬的铠甲,狠狠扎在他那颗流血三十年的心病之上。
他瞬间明白了。
这场“海防”与“塞防”之争,表面上是国策之辩,根子上,却依然是他“出身不正”的原罪。
只要他一天不是“正途出身”,他的政敌就永远可以用这一点来攻击他,质疑他的所有动机和决策。收复新疆,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征伐,更是政治上的决战。他必须获得一个武器,一个能让所有朝臣,尤其是李鸿章和他背后的势力,都彻底闭嘴的身份。
那个被他强行压抑、深埋心底三十多年的念头,如同沉寂的火山,在这一刻,轰然爆发。
他要做一件清朝开国二百余年来,从未有人做过,甚至想过的事情。
他决定,上奏朝廷,请求辞去陕甘总督、钦差大臣等所有职务,以一个普通举人的身份,参加下一科的会试,去考取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进士功名。
他要用这种最极端、最悲壮、近乎自毁的方式,向整个帝国官场,发起最后的冲锋。
04
奏折,如同一道燃烧的符咒,以每天八百里的惊人速度,飞驰向帝国的权力心脏。
当它被呈上军机大臣的案头时,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军机处的领班大臣,一向以沉稳著称的恭亲王奕訢,在反复确认了奏折上的署名和印信后,脸色铁青,将奏折重重地拍在桌上,罕见地动了真怒。
「荒唐!简直是荒唐至极!国难当头,他左宗棠想干什么?这是在要挟朝廷!」
消息不胫而走,整个朝野瞬间为之哗然,舆论的狂潮,几乎要将左宗棠彻底淹没。
都察院的言官御史们,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,立刻蜂拥而上。
弹劾的奏章,如雪片般飞入紫禁城。
有的指责他“挟寇自重,以图私利”,认为他是用西征大计作为筹码,来换取个人虚名。
有的痛斥他“临阵怯战,借故逃避”,认为他是畏惧西征的艰难,想找个台阶下。
更有人上纲上线,说他“视国之大典为儿戏”,将为国选才的科举,当成了自己沽名钓誉的工具。
他的政敌李鸿章,更是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立刻上了一道看似公允、实则恶毒的奏折。他建议朝廷“顾全老臣体面”,“恩准”左宗棠的请求,让他回乡备考。同时,为了不耽误国事,应“另派贤能”接管西征军务。
所谓的“另派贤能”,其意不言自明。
一时间,整个大清国的舆论,都将左宗棠描绘成了一个不知好歹、狂妄自大、被虚名冲昏了头脑的疯子。
远在兰州的左宗棠,瞬间陷入了内外交困、四面楚歌的绝境。
朝廷的旨意迟迟未下,户部则以“预算核查”、“道路不通”为由,停止了对西征大军的粮草拨付。军心,开始出现不易察觉的浮动。他从一个万众敬仰、被视为国之长城的英雄,转眼间就可能沦为千夫所指、遗臭万年的国之罪人。
此时,最终的决定权,落在了养心殿东暖阁。
落在了那道黄色帘子的后面,那个统治这个帝国已有十余年之久的铁腕女人——慈禧太后手中。
几乎所有人都认为,左宗棠的政治生涯,已经走到了尽头。等待他的,就算不是一道严惩的圣旨,也必然是一纸冰冷的斥责,以及被剥夺兵权的命运。
慈禧太后手握着那份让她焦头烂额的奏折,彻夜难眠。
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政治难题。
驳回,等于公然打脸,会彻底寒了一位封疆重臣的心。西北战局,可能因此瞬间崩盘。
批准,则更是天大的笑话,等于承认了这场闹剧,朝廷的颜面何存?更重要的是,李鸿章的“海防派”将顺势掌控全局,新疆将永无收复之日。
就在她准备拟下一道措辞严厉、命令左宗棠“戴罪出征”的懿旨,以求平息风波的前夜,首席军机大臣文祥,不顾宫禁,深夜紧急求见。
他带来了一份已经泛黄的陈年旧档,是来自内阁大库的绝密档案。
那是一份咸丰年间的朱批奏折汇编,记录着当年左宗棠还是一介布衣,因性格刚烈得罪权贵,差点被湖南官场处死的“樊燮案”的全部内情。
当慈禧的目光,借着烛火,落在一句由咸丰皇帝亲笔写下的朱红批语上时,她原本紧锁的眉头,瞬间舒展开来。眼神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恍然大悟的光芒。
那一行被岁月尘封的皇帝亲笔,揭开了一个足以扭转整个乾坤的陈年秘密……
05
档案中,咸丰皇帝的朱批,字迹飞扬,力透纸背,赫然写道:
「人才难得,可堪大用。然其性如烈马,需顺其鬃毛而驭之,不可力缚也。若能善用,必为国之利器。」
这句批语的背后,是当年那桩几乎要了左宗棠性命的“樊燮案”。
彼时,左宗棠正在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幕府中担任幕僚。他虽无官职,却因才能出众,深得骆秉章信任,事无巨细,皆与其商议。这引来了永州总兵樊燮的嫉恨。樊燮是个骄横贪腐的武官,被左宗棠多次当面顶撞和揭短,怀恨在心,便上奏朝廷,诬告左宗棠是“劣幕”,在湖南一手遮天,架空巡抚。
一时间,湖南官场人人自危,都想置左宗棠于死地。
生死关头,是湖广总督官文、名士郭嵩焘、胡林翼,以及翰林院侍读学士潘祖荫等人,拼死上奏力保。
其中,潘祖荫的奏折最为著名,他向咸丰皇帝直言:“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,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!”
正是这些奏折,让深居宫中的咸丰皇帝,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个湖南举人的非凡之处。他意识到,这个叫左宗棠的人,虽然脾气火爆,桀骜不驯,却是一位真正的“国士”。
最终,咸丰皇帝不仅亲自下旨为左宗棠平反,还密令官文等人暗中保护,并留下了这句“顺毛驴”式的驭人之道。
慈禧太后,作为咸丰的妻子,作为这个帝国实际的掌舵人,看着这行朱批,瞬间明白了左宗棠此举背后,那深不见底的动机。
这不是要挟,不是怯战,更不是发疯!
而是一位性格刚烈如火的国士,在自己的宏图大志遭受无端质疑、人格尊严受到极大侮辱之时,用一种最极端、最笨拙、也最真诚的方式,向帝国最高统治者发出的呐喊、试探与求援!
他要的,从来就不是一个区区的进士功名。
他要的,是朝廷一个不容置疑的“认证”,是一份能堵住所有政敌之口的最高权威,是君主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!
想通了这一点,慈禧太后心中那团乱麻豁然解开。她知道,不能用常规的手段来处理这件事。她必须想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、充满政治智慧的惊天逆转之策,既要安抚好这匹“烈马”,又要维护朝廷的尊严,更要借此机会,彻底统一思想,为西征扫清一切政治障碍。
一个大胆的计划,在她心中迅速成型。
06
次日清晨,慈禧太后在养心殿东暖阁,召集全体军机大臣紧急议事。
殿内气氛凝重,恭亲王奕訢等人依然坚持,必须严厉斥责左宗棠,命其立刻出征,否则纲纪何存。
面对众人的争论,慈禧一言不发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,她才缓缓地让太监,将那份咸丰皇帝的朱批档案,传示给众人。
当大臣们看到先帝的亲笔批示后,全都陷入了沉默。
慈禧太后这才缓缓开口,语调不高,却字字千钧:
「先帝爷尚且知道,左宗棠是匹烈马,要顺着性子来用他。难道我们今天,反而要用缰绳去捆他,用鞭子去抽他,逼反这匹能为国效命的千里马吗?」
一句话,让所有主张严惩的官员,都羞愧地低下了头。
随即,她不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,而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,口述了一道懿旨,并让年幼的光绪皇帝盖上玉玺,以最高规格的圣旨形式,颁布天下。
圣旨的内容,石破天惊,堪称中国政治史上一次绝妙的操作:
第一,严词驳回左宗棠辞官参加科举的请求。理由是:国家正值用人之际,西征大业,非左宗棠不能主持。这是给他定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。
第二,高度表彰左宗棠虽身居高位,军务繁忙,却仍有潜心向学之心,实为天下臣子之楷模,大清国士之风范。这是给他挣足了面子。
第三,也是最核心、最出人意料的一条:为嘉奖其赫赫战功,并成全其向学之愿,决定破格“特赐”左宗棠“同进士出身”,并赏给翰林院检讨顶戴。
这道旨意,简直是神来之笔。
它既维护了科举制度的尊严——考试的大门你不能进,规则不能破。
又完全满足了左宗棠的核心诉求——我直接给你一个进士身份,而且是皇帝“特赐”的,比你自己考上的,更具荣耀。
同时,它还用一种极为高明的方式,狠狠敲打了李鸿章等政敌——看清楚,左宗棠是朝廷无比珍视的国宝,你们以后谁再敢拿他的出身说事,就是跟朝廷、跟先帝、跟皇上和太后过不去!
一道旨意,一箭数雕,将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政治危机,消弭于无形,还顺带把坏事变成了好事,变成了君臣相知、共赴国难的千古佳话。
07
当这份闪耀着皇恩浩荡的圣旨,被驿马以燃眉之急的速度,送到兰州大营时,左宗棠正独自在帐中,擦拭着他早已备好的那口楠木棺材。
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准备效仿古人,抬着自己的棺材出征,以死明志。
当钦差天使,在总督府大堂之上,展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,用高亢的语调开始宣读时,整个大堂内外,数百名文武官员,全都屏息凝神,落针可闻。
左宗棠跪在最前面,面无表情,仿佛在听候最后的审判。
当听到“驳回”、“斥责”等字眼时,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但当“特赐同进士出身”这七个字,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时,这位年过花甲、身经百战、在尸山血海中从未皱过一下眉头的铁血老人,身体突然剧烈地一颤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他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,那个站在贡院榜下,失魂落魄的年轻的自己。
他双手颤抖地接过圣旨,紧紧地抱在怀中,仿佛抱住了自己一生的梦想和遗憾。
终于,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,伏在地上,老泪纵横,发出了长久而压抑的哭声。
这哭声里,有三十年的委屈,有三十年的不甘,有沉冤得雪的释放,更有知遇之恩的感激。
在场的所有将领和幕僚,看着他们心中如神明般刚毅的主帅,此刻哭得像个孩子,无不为之动容,许多人也跟着潸然泪下。
三十年的心魔,三十年的枷锁,在这一刻,终于被彻底粉碎。
自此,左宗棠再无任何后顾之忧。他将所有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西征大业之中。他把那口棺材,从帐中抬出,置于军前,向全军将士宣告:“此次西征,我若不能得胜,马革裹尸,死于斯可矣!”
不久之后,他率领着士气高昂的西征大军,抬棺出征,一路势如破竹,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,荡平了阿古柏匪帮,从沙俄手中收回了伊犁,一举收复了沦陷十余年之久、面积达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新疆。
他用一场酣畅淋漓的伟大胜利,回报了朝廷那份沉甸甸的信任。
08
光绪十一年,公元1885年,左宗棠病逝于福州。
消息传回京城,朝野同悲,慈禧太后亲自下旨,追赠其为太傅,并命以最高规格,商议其谥号。
按照大清二百余年的典制,谥号的第一个字,最为尊贵,是为“盖棺定论”。文官多以“文”字为首,其中“文正”为极品,如曾国藩;武将则多用“武”、“威”、“襄”等字。
若没有当年那个“同进士出身”的特赐,以左宗棠的军功,他的谥号,最多也就是“武襄公”或“威毅公”之类。
但因为他有了这个“正途”身份,翰林院的大学士们,在反复商议后,郑重地在他的谥号首位,写下了一个“文”字。
最终,清廷颁旨,赐谥——“文襄”。
“文”字当头,代表着他最终被这个帝国的最高学术与官僚体系,彻底接纳为“自己人”,承认了他作为一名儒家士大夫的终极身份。
这个“文”字,完成了他作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毕生的追求与理想,其分量,在他自己的心中,或许,比收复六分之一国土的赫赫战功,来得更重,也更让他感到慰藉。
历史的吊诡与迷人之处就在于此。一位伟大的军事统帅,其一生最强大的精神动力,竟然源于一场考场上的失败。而一位高明的政治家,则用一道看似不合常理的旨意,精准地抚平了英雄内心最深的创伤,也由此,奠定了一场千秋伟业的胜利基石。
这背后,既有个人性格与命运的交织,更有传统与现实、规则与权变之间,那充满中国式智慧的博弈与回响。
参考资料与文献引用
《左宗棠全集》,左宗棠 著,岳麓书社,2006年版。
《清史稿·列传二百·左宗棠传》,[清]赵尔巽等 撰,中华书局,1977年版。
《左宗棠评传》,杨慎之 著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85年版。
《“海防”与“塞防”之争的历史考察》,茅海建 著,刊于《清史研究》,1995年第2期。
《左宗棠在西北》,杨东梁 著,甘肃人民出版社,1984年版。
